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作者:安东尼·莱里斯 内容简介 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场盛宴》代表了所有钟情于这个城市的人们想象中的巴黎:一座我们可以年纪轻轻、囊中空空地幸福相爱的城市。巴黎怎么可能成为一曲为生活、艺术、创造力和人与人之间友爱奏响的挽歌呢? 控诉恐怖袭击不是书的核心内容。这本书是一曲爱与亲情的咏叹调。 本书为读者描绘的,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或已经经历或某天将要面对的失爱之痛。安东尼用他的笔,以一种融合了记者的冷静与诗人敏感的风格,解剖了这人类情感中最难以接受的剧痛。 这本书因此也教会了我们如何直面失爱之痛我们无法医治死亡。我们满足于将它驯服。 星期五晚上,你们偷走了一条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爱,我儿子的妈妈,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你们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怀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们,想要我为安全而牺牲自由。你们输了 我知道她将陪伴我们今后的每一个日子,我们将在灵魂自由者的天堂里重逢,那是你们永远进不去的地方 我们只有两个人,我儿子和我,他刚满十七个月这个小男孩将以他的幸福和自由羞辱你们。因为,你们同样无法得到他的恨。 2015年11月13日晚上,安东尼莱里斯失去了他的妻子海莲娜 缪雅儿-莱里斯,她在巴黎恐怖袭击中遇难。面对失去爱人的难忍之痛,他只有一件武器:他的笔。如同那封透着希望与柔情的网文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在本书中,安东尼莱里斯向我们讲述生活在发生了这一切后应该如何继续。他向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父亲与一个儿子之间受伤但温存的日常生活,一段震憾内心的见证。 |残忍的一夜| 11月13日 22时37分 梅尔维尔安静地睡着了,像平时他妈妈不在的时候那样。他知道爸爸唱起歌来不那么温柔,爱抚也不那么热烈,所以不会过分要求。为了自己不在她回来前睡着,我在看书。讲的是一个侦探小说家发现一个杀手小说家事实上并没有写那本令他想成为小说家的小说。绕来绕去,我发现杀手小说家其实根本没杀过一个人。虚张声势的一本书。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喂,一切都好吗?您在家里吗?” 我不想被打搅。我讨厌这种没话找话的信息。我没回答。 “一切都好吗?” …… “您在安全的地方吗?” 为什么要说“安全的地方”?我放下书,赶紧踮着脚走到客厅。不能吵醒宝宝。我抓过摇控器,费了老长时间电视机才打开。法国体育场发生袭击事件。图像说明不了什么。我惦挂着海莲娜。得打电话告诉她小心点,最好叫辆出租车回家。可事情还不止于此。在体育场的过道里,有些人呆滞在屏幕上。我只能越过他们的面孔去寻找图像。他们显得惊惶失措。他们看到了一些我看不到的事物。我仍蒙在鼓中。接着,在屏幕下方滚动疾速的动态新闻突然静止不动了。无知就此终结。 “巴塔克兰遇袭。” 声音遁去。我只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想逃脱的心脏。这两个词语在我的脑袋里鸣荡着,仿佛永远不愿停止的回音。一秒如一年。一年的沉静占据了我的沙发。这应该是一个误会。我核对她去的是否就是那个地方。我有可能搞错或忘记了。音乐会确实是在巴塔克兰。海莲娜在巴塔克兰。 图像遁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到身体被一股电流击中。我想跑,想偷一辆车,想去找她。被急迫感烧灼是我大脑内仅存的感觉。只有行动才能平息它的火舌。但我动弹不得,因为梅尔维尔在旁边,我被困于此。被迫看着火势蔓延。我想狂吼。但是不可能。不能吵醒宝宝。 我抓过手机。我得给她打电话,对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通讯录。“海莲娜”,简简单单的海莲娜。我从来没有改变她在我手机通讯录里的姓,从未加上“我的爱”或我俩的照片作为来电显示。 她也没有。这个晚上,她从未收到来电显示为“安东尼L.”的电话。响铃。留言。我挂掉电话,重拨,一次,两次,一百次。需要多少次就拨多少次。 我感觉沙发向我压裹过来,令我窒息,整个公寓正在坍塌崩溃。每一个没有回答的电话之后,我就在废墟中陷得更深一些。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陌生。周围的世界被抹掉。只剩下她和我。我弟弟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回到了现实中。 “海莲娜在那里。” 在我发出这串词的瞬间,我明白没有出路了。我弟和我姐都赶来了。彼此不知如何开口。也无话可说。总之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我们等待着,眼睛被铆在那些新闻直播频道,它们已经开始以最招徕眼球、最邪毒的标题大战俘获着我们这些坐观世界瓦解的看客。“大屠杀”,“屠戮”,“血浴”。在“屠夫”一词被说出之前我关掉了电视。开向世界的窗户被关上了。把位置腾给现实。 N.的妻子打电话给我。N.和海莲娜一起在巴塔克兰。他没有危险。我打他的电话。他不回答。一次。两次。三次。他终于接听了。海莲娜的妈妈也来了。 得有所反应,做点什么事。我需要出去,赶快,起码要去找到她,也为了躲避占据我家客厅的这个叫作“暗示”的武器。我弟弟首先行动。沉默中,他拿起他的汽车钥匙。我们低语交流了行动方案。在我们身后,装了棉芯垫护的门轻轻关上。不能吵醒宝宝。 驱巫行动可以开始了。 在车里,我们没有说话。围绕着我们的城市也没有。时而有警笛传来,痛苦的嘶叫搅乱了笼罩着巴黎的宁静。狂欢到达了它终点,乐队陷入了沉默。我们打算一个一个地去可能接收伤者的医院核实。比沙医院,圣路易医院,妇女救济院,乔治·蓬皮杜医院,这天晚上,死亡已扩散到首都的每个角落。“我找我的妻子,她在巴塔克兰。”她的名字未出现在任何一份名单上。但每一次,人们都会给予我所需要的一个继续下去的新理由。“不是所有的伤员都登记在册。”“比沙医院也在接收幸存者。”“有些伤员甚至被郊区的医院接收了。”我留下我的电话号码,明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打给我。继续开车上路。我怀念那路上的沉默。 路灯在城市的边缘行进着。夜越来越深。每盏路灯都是向催眠递进的一个阶段。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的思想在路上。在这紧紧勒抱着巴黎令其窒息的环城路上反反复复地兜圈,最终必将有某些事情发生。 即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寻找的,我们仍在继续。我需要逃避。逃得尽可能地远,不要回头。到路的尽头看看是否存在着尽头,这一切的尽头。 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当手机铃声响起时,它就在那里面。早上七点。 半个小时后梅尔维尔要撒尿。他应该还睡着。一个婴孩的睡意不会被这个世界的可怖所困扰。 该回去了。 “从塞夫尔门出口下吧……” |等待| 11月14日 20时00分 梅尔维尔在等待。他等自己长高后可以按到客厅的电灯开关。他等自己长大后可以不坐婴童推车出门。他等我在给他讲故事前先准备晚饭。他等待洗澡、午饭和下午的点心时间。这个晚上,睡觉前他想等妈妈回来。等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当我给他讲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等待同时包含了一切。它是抑郁,希望,忧伤,慰藉,惊讶,恐骇。 我也在等待。一个宣判。几个发怒者以自动武器让人们听到了他们的判决。对于我们,这将是无期徒刑。但我当时还不知道。睡觉之前我们唱了歌。我们以为她会推开卧室的门和我们一起重复最后一段。我们以为她会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以为最终会被她吵醒。 梅尔维尔睡着了。电话铃响。是海莲娜的姐姐。 “安东尼,我很抱歉……” |瓢虫| 11月15日 17时00分 散步后是放松时分。过会儿便是洗澡、护理、晚饭,然后是睡觉。在这天,我感觉到他的心烦,他尚且无法表述的不适,从婴孩生活中每个微不足道的痕迹中散发出来。饼干不太脆,他不想再吃了。球滚得太远,他不想再玩了。童车的安全带太勒,他不想再待在里头了。他与这些和他作对但他又不懂的事物抗争着。难言的焦躁偷走了他小男孩天真的好奇心。是什么陌生的感觉令他想要哭泣,可他既不饿也没生病,又没受惊吓?他想妈妈了,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离开他的时间以前从未超过一晚。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打发他去房间里找一本故事书。在和他一样高的书柜上,无疑挤满了以感觉命名的故事人物:幸福,有趣,不高兴……那里还有一头非常想长大的小象。一只我可以伸进手指的小布老鼠,每一页中,这只小老鼠都设法逃脱追赶它的猫。最后它躲进了一只花盆中,并想得到一个“晚安”的亲吻,梅尔维尔从没有拒绝过它的请求。 这一天,他完成任务回来,带着露出六颗牙的微笑,拿着一本他喜欢和他妈妈一起读的书。故事讲得是在一个奇妙的花园里有一只漂亮的小瓢虫。所有在花园里觅食的昆虫都欣赏她的善良。她最美丽最听话。她的妈妈为此感到非常自豪。可是,有一天,这只小瓢虫不小心爬到了一个女巫的鹰钩鼻子上。 梅尔维尔一直不知道这个坏仙女把可爱的瓢虫变丑了。担心吓着他,当黑点红色甲虫伙同一只蜘蛛和一只癞蛤蟆恐吓往日恬静的花园时,海莲娜便习惯地跳过这几页。他每晚遇到的小瓢虫从未遇到鹰钩鼻子的恶毒女巫。 陷在他的小床里,他只看到一个仙女魔棒一挥,就把美貌和善良还给了这只小昆虫。这天,我也一样跳过了那几页。但当仙女,当她那缀满梦幻般蓝色星星的裙子、那让人可以猜到故事结局的安详微笑出现时,我骤然停住了。 梅尔维尔不能像他妈妈跳过几页故事书那样跳过他生命中的这几页。我没有魔棒。我们的瓢虫已经爬到了女巫的鹰钩鼻子上。这个女巫挎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死亡就在她的指尖。 得告诉他,马上,但该怎么说? 妈妈,爸爸,奶嘴。梅尔维尔只会说三个词,可是却什么都懂。面对面地告诉他:“妈妈出了大事故,她再也回不来了”,那将是以成人的词汇跟他讲了一个大人的故事,他没法越过我们的词语去理解这一切。让他难过,等于让他妈妈再死一次。词语不足以解释一切。 他恼火,跺脚,把书扔到地上。他临近崩溃的边缘。我取出手机给他播放他和妈妈一起听的歌,那时的他,手指放在嘴里,像一条可爱的小蛇蜷偎在她的怀里。 我让他紧贴我的身体,我把他夹在两腿间,让他感受到我,理解我。他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九个月,倾听着她的生命,她的心跳是他时间的节奏,她的移动是一场旅行,她说的话是他人生最初的音乐。我要让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听到对他叙述忧伤的我自己的声音;让他感觉到我因眼下的严重情势而紧搐的肌肉,而我跳动的心可以给他安全,生活在继续。我开始在手机上播放他妈妈为他制作的歌单。 她精心选择的每一首歌,仿佛是联接婴孩耳朵与成人和谐世界的桥梁。萨尔瓦多和他的“甜柔之歌”挨着弗朗索瓦·哈迪的“爱之时光”,闪烁其间的月亮之歌是布尔维的“给弗雷德里克的摇篮曲”。伴随着这首歌的开头,我打开了文件夹——“照片”。她的面孔出现了,模糊,景取得不太好。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照片一下就把梅尔维尔从歌曲开头带给他的不稳定的舒适感中拉了出来:“来吧,现在该睡觉觉了……小小弗雷德里克……我找到这首歌曲……我把它作为礼物……放在你摇篮的深处。” 他用焦虑的手指一下子就指出了她,他转身朝向我,微笑消失了,热乎乎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被击垮,尽我所能对他解释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她出了大事故,但不是她的错,她好想和他在一起,但她,再也不能了。他哭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凶。疼痛、害怕、失望,曾让他一时任性地掉过几滴眼泪,但此刻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第一次真的伤心了。 照片一张张地出现,歌词越来越刺痛。我们像两个孩子,围着吟唱我们生活的音乐盒,哭尽了我们所有的眼泪。你伤心是一件正常的事,你有权伤心。爸爸也伤心,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我们一起看照片。歌曲结束了。“……别忘记这首歌曲……某天我给你的这首歌……以我全部的爱……”回忆渐渐抹去了思念,看照片变成了游戏。这个,是梅尔维尔,这个,是妈妈。今后我们总归要谈到这些的。 小瓢虫的故事以变回花园里最漂亮的瓢虫结束,她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妈妈为找回女儿而落下了欢乐的泪水。 告诉他真相,这不过是等待我们的漫长道路中的第一步。女巫这页算是翻过去了,现在必须在他每次需要的时候解释给他听,为什么他的妈妈没有在他的故事结尾等着他。 我撕下书里的这一页,将它钉在她的照片旁边,挂在她的房间里。梅尔维尔搂着她的肩膀趴在她背上,她的微笑如一阵春风吹起,她的头发滑落在她的眼前。 她看着我,没有摆姿势,没有目的,她的目光落向我。她的眼睛向我讲述着我们共同度过的这十七个月的喜悦,我们三人。 |原本也可能是……| 11月16日 9时30分 梅尔维尔在托儿所。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在十五区一家兼卖烟草的酒吧里,人们的脸色带着梦想破碎的灰黯。寻找谈资的同时,所有的目光聚落在电视屏幕上BFM新闻台循环播放的新闻。往常那种嘲弄交税数额和受流感折磨的话题无法再继续。现在是星期一,所有的人却只谈论星期五。 “一杯加浓咖啡!” 这天上午,我得去法医研究所看海莲娜。在我边上有两个男人,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眼神因滥饮而疲倦,他们正谈论着我所不愿意听到的。在吧台前,我们没有办法回避交谈,这是规矩。通常情况下,这是一种享受,独自一人,将一杯咖啡的时间嵌入到别人的一个生活碎片中。但是今天,是我的生活成了碎片。 我徒劳地把眼神投向别处以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几个词最终还是刺透了咖啡机冒出的蒸汽。 “……不能让这些人无用地死去……” 难道存在有用的死? 原本也可能是一个蹩脚司机忘了踩刹车,一种恶性程度相对更高的癌症,一个原子弹,惟一重要的,是她已不在了。武器,子弹,暴力,这一切都不过是舞台上的布景,真正上演的,叫失去。 很少有人理解我对海莲娜被杀的环境很快就不再追究。人们问我对此是否已遗忘或原谅。我什么也不原谅,什么也没遗忘,我没有不追究,更没有这么快就不追究。当所有人重回自己的生活中时,它将永远伴随着我和儿子的人生。这段历史,将是我们的历史。拒绝它便是对自我的否认。即使她消瘦的身体带着尸体的寒冷,她的吻中有尚未冷却的血腥味,她对我的耳语透着葬礼安魂曲的冰冷之美,我仍要拥抱她。我要走进这段历史。 当然,有个可以泄怒的罪犯在手,是一扇敞开的门,一个躲闪痛苦的机会。罪行越严重,罪犯越理想,仇恨就越合理。人们以考虑他而回避考虑自己,以憎恶他而避免对自己生活的厌恶,人们为他的死而喜悦,从此不再对活着的人微笑。 况且,发生的一切或许是可以加重罪行的情节。所谓加重罪行的情节,是为了审判,为将损失量化。但人们没有计算泪水,也无法用愤怒的衣袖将它拭干。那些无人可怪罪的,是与他们的忧伤独处的人。我感觉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独自与儿子生活,在不久后的将来他会问我那晚发生的事。如果把我俩这段经历的责任推给他人,我该如何对他解释?难道让他转向这些他人而去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吗?这些人不过是那晚等待他妈妈的死神所派出的使者而已。 以一阵机枪狂射,他们打散了我们的拼图。当我们一块一块重新拼起来之后,已无法回到原先的样子。这少了一个人的拼图将只剩下我们俩,但我们是完整的。她将和我们在一起,在那里,于无形之中。人们将从我们的眼中看到她的出现,她的火苗将在我们的喜悦中燃烧,她的泪水将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 我们永远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我们的人生将不会以排斥他们为目的。我们将在我俩自己的人生中前行。 “请再来一杯,买单!” “发生的一切太疯狂了……” “……我没时间关心这个。周末我老婆不在家,我得自己带孩子。不过现在我要去见她了。” |见到她| 11月16日 10时00分 人们应该把荧光背心发给了所有不想见到的人。这天上午,心理援助人员就穿着它,这方便了我。我不想和他们交谈。我感觉他们想偷走我。他们要拿走我的痛苦,敷上配好的药膏,再给我时,痛苦已变质,没了诗意、美感,平淡无味。 于是,我开始为这些地方绘制地图。每种颜色代表一种功能。蓝色,警察,要经过。荧光黄,心理援助,要回避。黑色,法医研究所,那里有她。我迅速走向一位蓝衣人,他把我带到一位黑衣人面前,黑衣人建议我回头找某个穿荧光黄的。我佯装没有看到。海莲娜的母亲和姐姐陪着我。短短数米,犹若永恒。 冰凉的雨水如长针刺透我们的脸颊。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背诵写在纸上的文字。一出被演了又演的阴郁闹剧的演员,戏院座椅的弹簧已倦怠萎靡。 “死亡”上了今日海报,然而这个进行曲不是为葬礼而奏,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幸福的一天,所爱之人回来了。 楼房内部的瓷砖陈旧疲惫,一如工作人员的脸色。四周很冷。到这里后,人们不下十次地请我先坐下来;我拒绝了,我怕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站着,我等。 办公室。填表。在我们前面有不少等待的家庭。先我们进去的约有十五个左右,出来时候均已瘫溃。 “你们是来看望露娜-海莲娜·缪雅儿吗?”1 轮到我们了。 我们被带到一间装饰相对温馨的房间。死亡的前厅与我事先想象的不一样。可是,在那些从地板到天花板覆盖了整个房间的木板条背后,我听到死者们的血在滴淌。时不时地,我想象着血泅透镶木的墙面与吊顶,渐渐将我们淹没。从脚到头,没于血浴。事实上,我们已经被淹没了。 一位年轻女子开始跟我们解释。她的声音泄露了她的习以为常。“艰难的一刻……可怕的情形……警察的工作……”她所有的词汇显得老生常谈,仿佛二手的同情。她的沉默经过计算,手势经过准备,她的微笑似乎直接从《殡葬人员小手册》中走出来。第五章:“告知家人”。 我不过是众多他人中的一员。 我只是断断续续地听着。海莲娜在这里,就在隔壁。我想单独见到她。 海莲娜的妈妈和姐姐理解我的想法。她们知道,即便在这种情形下,首先应该成全我们俩。她和我,共同度过这最后一刻。她不是谁的女儿、姐妹、闺友,也不是那个在巴塔克兰遇难的死者。我要她是我的,只是我的。像以前那样。 我们曾像孩子们玩耍时套装在一起的两块小小的塑料积木,彼此为对方而造。我们的“在很久以前”开始于一个6月21日2,始于音乐,一个音乐会的夜晚。像所有伟大故事的开头,我曾以为她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觉得她太过美丽,太过巴黎,对于我这样渺小的人,她的一切都太完美。我拉着她的手。任由人群与噪音将我们吞没。直到最后一刻,我仍以为她会离我而去。然后,我们接吻了。 接着,一切发生得都很快。我对她说我们一起去纽约,时间属于我们,我的幸运星会引领我们。她对我说她爱我。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所拥有的幸运,足够疯狂地为此押上全部赌注。这段爱情是我们的珍宝。 门开了。 “您打算出来的时候就告诉我?” 她在那里。我向前走向她,我回头,确定只有我们俩。这一刻属于我们。一块玻璃分开了我俩。我全部的体重紧紧地压在玻璃上。属于我们俩的生活在我眼前浮现。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海莲娜是月亮女神。牛奶般的棕色皮肤,她的眼里有种猫头鹰受惊的神情,她的微笑里装着全世界。我又看到了我们结婚那天她的微笑。 可是我们生活中最美的时刻不是那些贴在纪念册里的。我记得所有那些我们花时间来相爱的时刻。路遇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并希望能像他们一样。一阵笑声。一个无所事事的早上赖在床上晒太阳。 这些最不起眼的时刻,没什么可展示、可讲述的,是最美的时刻。它们占满了我的记忆。 她如往常一般美丽。 为死者闭上眼睛,是给他或她一丝生机。她像是那个每天早上我看着醒来的她。我想躺在她令人怜爱的身体边,温暖她,对她说她是我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然后轮到我也闭上眼睛,等着梅尔维尔叫我们,等他钻到我们皱巴巴的被窝里扭来扭去。 海莲娜时常问我爱能不能分享;当我们的孩子降生后,我是否会一如既往地爱她。梅尔维尔出生后,这个问题就没再被提起过。 我哭,我和她说话,我想再待一个小时,起码一天,或者一生。可是必须离开她了。月亮要睡了。太阳,这11月16日的太阳升起在我们新的“在很久以前……”这是关于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的故事,他们独自醒来,没有了那颗他们曾发誓效忠的星星的帮助。 “先生,该让她……” |可以演奏乐谱了| 11月16日 11时00分 我刚离开法医研究所。见到她,我感觉好多了。在恐怖分子为巴黎落下的黑夜深处,她独自待了两天。在她眼睛闭上的那一刻,光明之城坠入黑暗。那双为看到世界全貌而生的大眼睛。那双再也看不到她儿子起床的大眼睛。 出来那一刻起,我只有一个念头——去托儿所接梅尔维尔。接到他,对他说我见到了他的妈妈,我把她带回来了。我为他带回了妈妈,她不会再迷路,她在我的手心,她和我们一起回家。 可是我得和海莲娜的家人喝杯咖啡,商量一下后事、葬礼、警察、心理援助,这一切亵渎忧伤的繁文缛节。在我们的想象里,这忧伤是纯粹的,超脱一切物质约束。可一个现实的葬礼便很快地收回了它的权利。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降临到你身上的事,身着黑礼服的“深表悲痛”们已整装待发。 “你得去趟殡仪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沉默。 自星期五晚上起,我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超过三个词的句子令我疲倦。把思想转换成字词的组合,仅这念头便令我筋疲力尽。更何况我失去了思维的能力。 在我大脑里的,是一个我没有找到的她,一个我要保护的他,剩余一切均被嗡鸣声所模糊。即使是对于简单的问题,我都以沉默作为回答。在最好的情况下,有些人得到我或轻或重的咕噜声,他们以此猜想我是否想吃东西,这晚是否需要他们留下来陪我,或者我要火点烟。自从我见到了她,耳朵里的嗡鸣开始减轻,我的舌头开始放松。 “当心别被人骗了,比较一下价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处理。” “有些挣死人钱的会趁火打劫。” 我们走吧。我要去接宝宝。 这一切开始于回去的路上。我的小舅子开车送我们。看到我的脚一直在车内疯狂地拍打,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你会准时到托儿所的。” 这些动作不是因担心迟到的压力所导致,而是文字把它们的节奏强加给了我。一个接着一个,或所有的词同时到达。它们来了,有些又走了,有些留下了,有些词又呼唤着另外的词。每个词开始演奏它小小的音乐。就像一个乐队开始演奏前那几秒钟。我们听到散落的、不和谐的、随意的声音,接着,所有的音符交错相合,令你脊柱挺直,越来越强烈,直到一种绝对的寂静,可以演奏乐谱了。 看到他我很快乐。推开门的一刹,我的微笑撞上了一支晃着胳膊被击溃的军团。在这像是从俄罗斯撤退下来的拿破仑军团中间,他直直地站着。 那天,惟一能以微笑回答我的微笑,惟一看到我带回他妈妈的,是梅尔维尔。我们选择他最喜欢的路回家,那条路上我们遇到的交通标识最多,这是他除了书、音乐和痴迷于开门关门外的另一个爱好。他抬手:“禁止停车!”十五米开外,他再次抬手……还是“禁止停车!”接下来的还是…… 到家,午餐,换尿片,睡衣,午觉,电脑。字词继续到达。它们不请自到,经过思考地;但我并未曾召集它们。它们主动迎向我,我惟有接受。 我一个一个字地挑出来,时而组合时而分开,经过几分钟的思忖后,信写好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在将它发到网上之前我有些犹豫,然后我弟弟坚持要我做我已经两天没有做的事。 “午饭做好了,来吃吧!” 没有时间再思考,不想再回头。Facebook,我和海莲娜的那些我没有电话号码的朋友通过它进行交流,此刻就在文档边开着一个小窗户。“发表文字”,复制,粘贴,发送。我的文字从此不再属于我自己。 |“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 星期五晚上,你们偷走了一条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爱,我儿子的妈妈,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已死的灵魂。如果你们为之盲目杀戮的那个上帝存在的话,我妻子身体里的每颗子弹该是他心中的一道伤口。 可是,我不会以仇恨来满足你们。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愤怒回应仇恨,就是向同样造就了今日之你们的愚昧认输。你们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怀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们,想要我为安全而牺牲自由。你们输了。你们的这个对手还在继续。 今天上午我见到了她,在数日数夜的等待之后。她和那个星期五晚上出门时一样美丽,和十二年前我疯狂爱上她时一样美丽。当然,悲伤令我内心满目疮痍,在这点上我承认你们小胜,不过是暂时的。我知道她将陪伴我们今后的每一个日子,我们将在灵魂自由者的天堂里重逢,那是你们永远进不去的地方。 我们只有两个人,我儿子和我,但我们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军队都强大。而且我也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你们,我得去陪就要从午觉中醒来的儿子。他刚满十七个月,他马上就要像每天那样吃下午点心,然后我们要像每天那样一起玩,他的一生,这个小男孩将以他的幸福和自由羞辱你们。因为,你们同样无法得到他的恨。 |时间的主人| 11月17日 10时45分 有人按门铃。 我没有在等任何人。我透过猫眼窥视。门前站了一个男人。他有一对招风耳。这是他面部惟一可圈点的细节。他的眼睛、嘴巴、鼻子,一切都仿佛以令他可被人忽视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他是随便谁又谁也不是。我开了门。 “先生,您好……” 他穿着一件灰不拉叽的制服。右手拿着一个纸盒子,上面有一张纸。我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长久而漠然。他盯着我,有些尴尬。最终他放弃了。 “我是来查电表的。” 我本该记得查电表通知的信。海莲娜把它贴在冰箱显眼的地方。我每天都要经过好几次。可最近一段时间我对世界视而不见。 “我可以进来吗?” 我以为如果有一天月亮消失了,那么大海会退潮,不让人们看到它在哭泣。风将停止飞舞。太阳再不想升起。 根本没这回事。这个世界继续运转,像被读取的计数器。 我在门口静静地挪开位置。我的面前,他的眼神在向前移动。他穿着鞋走进我们家里。我没有为他指路。他知道该怎么做。今天他已经做了十次,这个星期可能做了一千次。他的一生干的就只是这个。我远远地看着他。我想对他说时候不凑巧。他不受欢迎。他来到我耳边大声告诉我外面的生活重归正常。而我不想听到。 自星期五以来,时间惟一的主人是梅尔维尔。他是乐队指挥,舞动小棍子来演奏着我们的生活。睡醒了,吃饭,午睡,尿片。管它几点钟,是他决定着宇宙醒来的时间,我顺从着,让他的世界保持不变。每天,我演奏着他做节拍器的同一首交响乐,小心翼翼地遵循每个音符。起床。爱抚。早餐。游戏。散步。音乐。午餐。故事。爱抚。睡觉觉。起床。下午点心。散步。购物。音乐。洗澡。护理。晚餐。故事。爱抚。睡觉觉。 我找不到其他办法来告诉他,虽然发生了很多事,生活仍然在继续。将我自己执着于我们的习惯,是将恐惧与美好同时拒之门外。那个晚上的恐怖以及随即而至的同情。伤口和人们想敷在上面的纱带。在我们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小天地中,这两种东西都没有它们的位置。 有时候,屏障会塌倒。没有破裂声。在“来,吃点心了”的背后,梅尔维尔察觉到一串呜咽。我的心跳疾快。他知道爸爸痛了。他看到一个洞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个无形的魔鬼从那里出来想拖走我们。我们哭了。这个洞一点一点地被关上了。我们还幸存着。乐队指挥和他的独奏员。我们的小旋转木马每天都在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这个在厨房里看电表的男人,是一个错误的音符。我观察着他,等他发现自己跑调的那一刻。他满足于细心地把数字记录在纸上。我想把他推出门外。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停留在门口,屈从于这个继续转动的世界,这个非我所愿却已潜入家中的陌生人,让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我还活着。 “好了,结束了,先生。” 门再次关上。正是新音符该出现的时候。得去托儿所接梅尔维尔了。 |小小家常菜| 11月18日 11时30分 梅尔维尔和我,一个含着奶嘴,一个叼着香烟,在我们逃离之前,托儿所主任叫住了我。 “沙隆梅的妈妈给你们留了她亲手做的汤……” 海莲娜离开后,来自全世界的素不相识的人们都愿意帮我照顾儿子,邀请我们去世界各处度假,人们给他寄来袜子、一顶帽子、礼物以及我从未去银行兑现的支票。 托儿所的妈妈们,她们从星期二上午就开始行动了。一心一意做着母亲的她们无法想象我们两个可怜的男人,怎么能够独自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过没有母亲的日子。她们找到了用不着梅尔维尔和我开口的办法来帮助我们。 每天早上推开托儿所的门,我会听到:“是谁的妈妈?”是梅尔维尔的爸爸。因为我们的孩子都一般大,因为她们知道抚养一个宝宝有多难,因为她们知道是什么编织了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纽带,她们看出来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永远不能成为妈妈的爸爸。带着孩子,一个男人不能把什么事都独自做好。我从她们的眼中看出了担忧。当所有的人把我想象成超级爸爸的时候,她们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爸爸。 “我帮您把汤装到包里?” 我以为将要出现的是装着够吃一个晚上的小菜罐。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却是一只巨大的“特百惠”,装满了精心地反复研磨后的胡萝卜、土豆和南瓜做成的蔬菜浓汤。 “明天,是雅娜的妈妈给您带些东西来。”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俩回到家里,带着我们魁梧的小菜罐。次日,我接上梅尔维尔和第二只特百惠,这次是胡萝卜—南瓜—菠菜汤。 随后,妈妈部队开始壮大。对于一个十七个月小男孩的胃口,供给实在太多了。需要组织起来,让每个人都有机会。 星期四,从托儿所出来的时候,我的小包里装了不是一只,而是两只罐子。第一只罐子上,马农的妈妈精心地盖上了一小块方布,上面写着菜汤的配方。胡萝卜—南瓜—刀豆。包裹着第二只菜罐的纸上,她写了“西兰花泥,土豆,玉米,大蒜和碎羊肉”。她应该试了好多次,小心地选择盖子的颜色和固定菜单的皮筋。所有她想给予我们俩,给我的,似乎从显然不够大的罐子里满溢出来,落到她放在包里的这只折纸鸟上。似乎她想在打开罐子的那一刻在我们的身边。似乎想安慰她自己,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或者即使生活在这一切之中,我的内心没有被击垮。“祝你好胃口,梅尔维尔。马农和他的妈妈。” 星期五的小罐子换成了维克多妈妈的。她的拿手菜是浇上少许焦糖的苹果—梨果泥。她总是在把菜装进包里时放上一句温柔的留言:“亲爱的安东尼和梅尔维尔,有事尽管放心找我。” 星期五,也是我还回小罐子的日子。负责管理捐物计划的托儿所主任提醒我要记得规则。要把所有的罐子都洗净,晾干,一起装进那只我将在下个周一出口处取回的小袋子中。 事情于是就这样被安排起来。瞒着我,托儿所的妈妈们努力做到让梅尔维尔每天都能吃到带着母爱味道的家常菜。 海莲娜怀孕的时候,我们曾经发誓要成为世界上最棒的父母。后来,我们让步到成为好父母,尤其是放弃了我们在烹饪方面的野心。梅尔维尔已习惯了超市小罐头的味道。第一匙“沙隆梅妈妈”的菜汤,吐在地板上。第二匙,睡衣上。第三匙,墙上。这也是最后一匙。 梅尔维尔从未吃过这些手工制作的菜。我把一只只“特百惠”在水槽里倒空。洗干净后送回,并声称梅尔维尔全部吃光了。 “梅尔维尔喜欢他的菜汤吗?”我先撅嘴肯定,为这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谎言而多少有些局促,然后我会小心地展示出一个让他们高兴的灿烂微笑。“是啊,他全吞光了”,而在这个时候,梅尔维尔会发出一声小小的反感的尖叫。 只要妈妈们需要,我会让这个小旋转木马不停地转下去。她们想给这个非常需要妈妈的孩子一点点母爱,我接受下来,他吃不吃这些蔬菜汤都没有关系。我也明白,虽然儿子再也得不到他妈妈的爱,通过这些装满菜泥的罐子,他将拥有所有别人妈妈们的温柔。 我没有勇气告诉她们,梅尔维尔从未尝过她们亲手做的菜,这些菜不合他的胃口。或许是因为,即使不去动它们而只是摆在食品橱里,它们也用温柔母爱的甜美音符滋润着我们的心灵。 |N.| 11月19日 21时00分 这天晚上,N.发给我一条短消息。自从我对他通知海莲娜的死讯后,我们再没有交谈过。他想见我。我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吧台等他。我四周簇拥着巴黎咖啡馆工作日傍晚一贯的喧哗,和从前一样。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一瘸一拐的。在那个恐怖的星期五,他臀部的一侧被击中。我准备着适合的表情。但立刻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再游戏了。 我把他搂到怀里,这是自周五以来我见到过的最大的微笑。一个无法克制要说出“我还活着”的微笑。 对,他活着。他坐下来后立即开始对我叙述。音乐会之初。吧台的啤酒。场内的人们。接着一阵枪声。嘈杂声,气味,躯体。我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无法停止,他迫使我观看这被加速播放了的、偷走我生命的影片。 那天晚上我给他打过电话,十次,百次,千次。在得知事件的过程中,在这之后,都绝对打过。他最终接听了电话,我只想他对我说她没事。一切都好。告诉我她和他在一起。她可能受伤了,但没有危险。我想他告诉我他们有幸逃脱后在巴黎的夜晚奔跑。我已听到这两位死里逃生者神经质的笑声。我等待着他将我从噩梦中叫醒。 “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就如同他为我们重逢所保留的话语一样沉重的寂静。而这种寂静,让疑问的地平线彻底铺展。最黑的失望与最疯狂的希望。海莲娜,死了却又活着。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以他为主角的这个故事的两个曲折情节之间,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已在他的怀里死去。我明白他还不是我目前所见到的这个幸存者。他依然在那里,被卡在这不停自动播放的情节中。当他解释对我的隐瞒时,我不怪他。在他的电影里,故事人物不会死。但这不是他的电影。这个11月13日,是一个月亮不再升起的故事。他还不知道。 我跟随着故事每分钟的进展。我隐约看到当时的情景。我平静地记录在脑海中。我知道不久后梅尔维尔会问我他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要明白一切。那么,我就乖乖地,如旁观者般倾听着自己的人生悲剧,在它的叙述者到来之前便已开始的悲剧。 他结束讲述后,我们开始闲聊,仿佛一切都未曾倒塌。我们谈论他的臀部,梅尔维尔的午睡,他重新开张的商店。一股激动的气流在我们俩的体内奔跑着,我又看到了我俩的少年时光。 啤酒喝完了。我们发誓永不分开。 |勇敢点……| 11月20日 10时10分 现在,当有人问我“最近好吗”时,他不指望从我嘴里得到那个现成的、人人脱口而出的回答——“不错。你呢?”这是对进入下一个话题的默许,因为一切都好。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情况糟糕,在我的回答之后,人们就无法转入谈论今天的天气、昨晚的电视或是办公室里的最新八卦。现在人们问我“最近好吗”的时候,谈吐变得缓慢,将“好吗”稍稍拖长音,以避免令人尴尬的沉默。脸部倾斜,通常朝向右侧,一条眉毛朝上扬起,通常提向左侧,嘴唇抿起,仿佛在对我表示“我洗耳恭听”。接下来是那种试图深入我内部的眼神,仿佛一个把手伸入糖果罐里的孩子,想要拿到他最喜欢的躲在罐底深处的粉色糖果。在我身上,这颗粉色糖果是我的悲伤。 人们想见到我,跟我说话,触摸我。我是一个图腾。评估,测量,量化,好像悲伤有一个可以衡量的里氏模式,而他们则确信和我在一起时面对的是“BIG ONE”,“大地震”。一个世纪才发生过五次的地震。震级:9级。震幅描述:“毁灭性。”效果:“距震中超过一千公里范围内为大规模杀伤区。” 我于是想找到一个和“不错,你呢”同样完全得体的回答。一个具有双重优势的回答,在对方尚未对我的情绪状态做出诊断前便阻止;并把继续对话的任务交还给对方。我默许自己这么说:“在这种时刻,怎么可能好得起来”,这样可以令我的震级减轻一级。震级:8级。震幅描述:“大面积。”效果:“所有建筑物严重损坏,其中包括距震中数十公里内。”可这还不够。 我于是勾勒出一个令人放心的微笑。针对所有人的同样的微笑。嘴唇闭着,一侧嘴角微微抬高,另一侧抬得更高些,眯起眼睛。效果立竿见影。震级:7级。震幅描述:“极强。”效果:“可导致大面积破坏。震中附近只有具有适应力的建筑物能够幸存。” 我的“在这种时刻,怎么可能好得起来”就属于其中幸存的建筑物。它就是那灾难过后人们镜头里的小茅屋,当一切成为废墟后仍奇迹般站立着。这算不上什么,可还算管用。 我保持外表镇静。我拉起对方的手,为安慰他,指给他看这个纸糊的城市——我预备示人的电影布景。那里的街道整洁,居民安详,生活似乎以最正常的节奏进行着。可是,建筑物只是个门面,居民只是群众演员,在这正常的表象背后,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或许只剩下这种不安:当所有的人转向另一部电影的时候,当我独自一人待在被遗弃的我的布景里,会发生什么?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令我非常难过。勇敢点……” 对此,我没有现成的回答。“再会”是一个承诺,“多保重”是一种邀请,“勇敢点……”是一个判决。是将交谈时试图宽慰的忧伤完整地还给我。两个词便将我蹩脚的奇尼奇塔3化为灰烬。交谈通常就是这样结束的。门面倒了,群众演员走了,我摘下面具。 |指尖| 11月21日 17时30分 17点30分是个该诅咒的时刻,我们想从白昼中抹去的时刻。界于两个时刻间毫无用处的时刻。散步回来了,晚餐时间还没到。梅尔维尔过于兴奋不能游戏。我累得难以集中注意力。我们感觉无聊。我们彼此围着对方转,彼此回避,彼此衡量。看谁先让步。我们乐意感觉到时间加快。 终于到了18点30分。 “洗澡时间到了!” 我自豪地向他宣布,这一刻我们的脸色都亮了。洗澡是我们喜爱分享的时光。梅尔维尔像是水族馆的一条小鱼。我是那个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他游泳的小男孩。有时,我把手指放到水里玩。他冒出水面轻轻地咬我。他快乐地游动。一天的忧愁于是流向水池深处。澡洗完了,因忧愁而生的害怕、泪水和挫折的淤泥便一冲而尽。 独自面对,和从前不再是一回事。那曾是三人时光。是一个仪式。我负责扶着他,海莲娜洗他。然后我们一起玩,唱歌,拍水,泼水,我们大笑。 如今我们笑得比以前少些。我们佯装一切如前。仿佛即使没有她,这一切仍有存在的理由。偶尔我还会等她。对自己说她就要推开浴室的门。加入我们。歌唱。 “该出来了!” 我的小鱼儿在我怀抱里扭动着。他有些不知所措。洗完澡后本是由她来照顾他。这是一段精细编排的舞蹈。她的手指在他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小身体上滑动。他很享受这样的爱抚,快乐地抖动着小脚丫。她的鼻子凑近曾是他们纽带的肚脐。他笑得像是我们给他挠痒痒。她给他梳头,就像是给她那个布娃娃梳头。他鼓起小胸脯,为得到她对他的关注骄傲得不得了。舞会终了,两个舞伴亲吻后分开。 这天晚上我向前迈了一步。该给他剪指甲了。以前我从未做过这件事。这一次我不能再等海莲娜回来做。我让他坐在我的膝盖上。他一动不动。他的小手在我的手掌里。我举着剪刀却不知道从哪个手指开始。他不耐烦了。我动手了。 一声尖叫撕破了滞留于此的寂静。 我看着他,为使我自己放心。他以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尖叫声的确是我发出的。我刚刚剪到了他的手指头。我不该从大拇指开始。我感觉到一阵抵触但我坚持继续。我为他检查。其实我剪掉的是一小块皮。我以为被剪到的手指头是完整的,但明显擦伤了。没有流血。我把他的手指含到嘴里。我感觉在我唇间跳动的是他的心。一颗加倍受伤的心。 如果他以为我要弄痛他?以为我是故意的?如果他从此害怕我。我本能地转过头。以目光寻找着她。她不在那儿给我安慰。帮我。接替我。 孤独令我眩晕。我独自一人。还剩下九个手指头。我厌恶自己。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像一个想扮演爸爸角色又不知道游戏规则的小孩。我输了。这是大人的游戏,可我却剪到了手指头。我想投降,爬到床底下躲起来。我想念那个我也可以躲在其中哭泣的怀抱。这个怀抱代替我做我还不足以承担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看着我,越来越好奇。他不哭。他不害怕。他在这儿。我在这儿。我们是一个团队。两个探险者。他等着我干完后去玩。 我重新开始。我觉得是他在指导着我。看呀,爸爸你看到了吗,应该这样做才对。我们成功了。剪下来的指甲碎屑一个接一个地落到地板上。 |消沉的权利| 11月22日 9时00分 我刚把梅尔维尔送进托儿所。他没有哭。我稍稍移到旁边,以免让他发现我透过托儿所玻璃门面的格子观察他。这门面如同一个广口瓶,人们看着里面的鱼儿在游动。有时会为引起注意而轻敲玻璃。他已经开始在玩他的音乐书。简单几页,围绕乐器世界的一次旅行。拉阿根廷小六角风琴的是一个喇嘛,弹着俄罗斯巴拉莱卡三弦琴的是一头熊,曼陀林的演奏者是一只威尼斯划桨手打扮的狐狸。 在托儿所里,大家心里都明白。早晨我到的时候,每个人都戴上了死人狂欢节那种面具。我白费力气地向她们讲述一个男人意志坚定的传奇,却无法把面具从她们的脸上摘掉。我知道,对于她们而言,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幽魂,海莲娜的幽魂。 梅尔维尔,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活人儿。他人刚一到,面具便纷纷跌落。他踮着脚轻轻走进教室,对我说再见,微笑,一个笑声,那些葬礼式的表情就成了掉入玩具箱底部的喜悦。 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在上楼前我先开信箱。信箱门才开了一半,信封便如鸟群般飞出,大小各异的纸儿散落在我周围。有些厚信封里装着长长的信,那是人们与我分享的人生故事。有些牛皮纸信封里装着孩子们寄给梅尔维尔的画。有些只是简单的明信片。总之,信箱里的账单在这段时间被文字取而代之。 我打开第一个信封。边爬楼梯边读里面夹着的明信片。我在自家的门上摘下邻居留下的纸条。“如需我帮忙带您的儿子,请不要客气。对面邻居。” 我将信散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其中一个信封的颜色引起了我的好奇。泛黄的白色。另一个年代的信。一封带着抬头的信。一个叫菲利普的男人。我想象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先生坐在他的写字台前。我滑入他的文字。他回应我的那封信。很美好。我被温暖包围着,在信封内的晴空中我被关爱着。随后,在信的结尾处,如同签名,这样写着:“受打击的是您,给我们勇气的是您!” 从远处旁观事物时,人们总觉得那些从困厄中幸存下来的人是英雄。我知道我并不是英雄。命运降临到我头上,就是这么回事。命运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它无所谓我对此是否有所准备,它是来找海莲娜的,逼迫我从此独自醒来。从此以后,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去。不该过多指望我。我想着菲利普,这封信的作者,我想着其他写信给我的人。我想对他们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文字。即使我可以说服自己这些文字就是我,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将是我的全部。一夜之间,我能令自己沉溺。 突然,我被恐惧攫获。我怕让对我有所期望的人失望。我是否还有懦弱的权利?愤怒的权利。无能为力的权利。疲倦的权利。滥饮和继续抽烟的权利。和一个女人相遇或不再有其他女人的权利。不再、永远不再爱的权利。不想游戏、不想去公园、不想讲故事的权利。犯错的权利。做错决定的权利。没空的权利。缺席的权利。不与众不同的权利。玩世不恭的权利。情绪低落的权利。错过起床时间的权利。去托儿所接孩子迟到的权利。把想做的家常菜做砸的权利。发脾气的权利。可以不用全盘托出的权利。不再重复讲述的权利。平庸的权利。害怕的权利。不知道的权利。不愿意的权利。不做能人的权利。 |收拾她的物品| 11月22日 23时00分 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只是从待洗衣物里挑出最后那些留有她体香的。每晚,我把它们紧贴在脸上,伴着这永远的气味入睡。但剩下的东西都原封未动。我无法做到。然而,葬礼将在两天后举行,我必须为她挑选所穿的衣服。我想让她就这样赤裸着。我滑入棺内,和她在一起,同样赤裸着身体。人们关上这个盒子,我们终于可以在里面相互取暖。 我的手触摸着那些挂着的衣服的质地。她长大衣的羊毛呢是冬天早晨树林里的一次散步。她的鼻子发红,眼睛越过眼镜,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另一只在我的掌心里。海莲娜在那里,全身心地投入她生活的每一刻。在那个树林里有我们的长椅。在那里,我向她求婚。她佯装诧异。 在一个塑料保护袋内,是一条薄纱腰裙,微微泛黄的白色。时光黯淡了最初的色彩。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裙子。薄纱在她的周围起舞。犹如网兜内的蝴蝶。她曾是音乐盒里的小舞女。未来亦将如此。不久后的石板下,将有一位小小的舞者,被嫉妒的尸体包围着,等待人们打开她的盒子。在上面,梅尔维尔和我将听到音乐回响。 在一层衣架上,是她的棉质T恤。为音乐而活的自由青春的舍利子。Led Zeppelin(齐柏林飞船),The Misfits(格格不入乐队),Sleater-Kinney(斯里特-基内),The Cramps(抽筋乐队),The Ramones(雷蒙合唱团),摇滚仿佛是她的一枚纹章,沉醉于令太阳穴激突的即兴演奏和节拍中,她不故作姿态,绝不装腔作势。当海莲娜接受你进入她的宇宙,你将深感宠幸。被一颗毫无保留的灵魂选中。我曾是那个她将一切都给予的人。她的世界的国王。 在更高一层,我触到一件鲜艳的衬衫,喜乐的橙色,上面的小格子缓和了过于浓烈的色彩。她用这件衬衫的衣角在胯部打了个结,露出一小截我曾无数次亲吻过的小腹。 她曾是夏天。热烈,活跃,有时被淹没她的热浪粉碎。有时被黄昏的暴风雨威胁。但始终是一个自由的季节。夏日,夜晚是那么短暂。人们渴望相爱。 最高层的盒子是才开了个头的收藏品,她结婚时穿的鞋子。鞋跟在不断变高的浅口皮鞋。一直攀沿到踝部以上的皮质鞋绳,让人想象一只不为走路而生的脚。海莲娜曾是个小鸟般的女子,她的鞋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盒子里睡觉。然而我却听到它们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某个心血来潮的早上,半裸的她穿上它们,仅仅为了享受穿上它们的愉快。不在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到。她不在乎外面的世界。一切都以她为中心旋转着。月亮是我们的星球。我们是她星球上惟一的两位住客。 在她的梳妆台上,睫毛膏还打开着,她的眼镜被疏忽地丢在旁边,等待着主人的归来。觉得自己不起眼的时候,她就开始化妆。 在这面镜子前,她会花上好几个钟头打扮自己。仪式曾被巧妙地安排。妆前护肤,粉底,眼睛,嘴,最后是面颊上的胭脂。那曾是一场演出。如同演员穿上戏服,戴上光彩面罩的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温柔的年轻女子成了神情庄严的妇女。 这两个女子我同样地喜爱。她们彼此有对方的影子。两个合在一起,就是她。 在浴室里,非常整齐地排列着她的香水。它们带着她性感的名字:母狼(Louve),丝袜(Bas de soie),黑色曼陀罗(Datura noir)。我吻她平躺着的身体时,那香味仍留在我嘴里。她的口气是那样清新,她的乳房是那样甜美,她的背略微拱起,她的胯部线条优美。在一起,我们学会了爱。 “母狼”曾是她最喜欢的香水。 床上,她的衣物如下葬之日所穿那样摆着。为它们洒香水的时候,我感觉到这些衣物都站了起来。在这无生命的衣料之上,她身体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她瘦弱的肩,她的腿,她的手,她的臀,她的乳房。她在这里,完全属于我。 我躺在这隐形的身体旁边。她的呼吸爱抚着我的脖子。她缠着我。她把手放在我的脸上。她说一切都会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彼此亲热。 |梅尔维尔的信| 11月24日 16时00分 葬礼之日。梅尔维尔太小了,不能陪我去。我独自一人面对悲伤的阴云。我不想说话,我已说得太多。于是我将我的词借给那个还不会说话的人,将我的声音借给那个还无法让人听到的人。我不再是我。我是他。 妈妈: 我用这些文字告诉你我爱你。我想你。是爸爸帮我写的,因为我还太小。你不用担心他,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带他去散步,我们玩小汽车,我们讲故事,我们一起洗澡,我们亲了又亲。这些和你在的时候不是一回事儿,但还过得去。他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看出来他很伤心。我也是的,我很伤心。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手机上看你的照片。我们也听了你的歌。我们哭了很长时间。爸爸说你再也不能回来看我了。他还说现在我们就是一个两人团队,一个探险家的团队。我喜欢这个主意,因为爸爸告诉我的时候带着一个真正的微笑。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每次他对我微笑的时候都好像在哭。 爸爸说我们可以自己解决问题,做不到的时候就想想你,因为你将会和我们在一起。他请你所有的朋友给我写一封信,等我长大以后再读。他对我说我们不是惟一爱过你的人,但没有人可以爱你胜过我们俩。他对我说小孩子在三岁以前是没有记忆的,但是和你度过的这十七个月决定了我的将来。 最近以来在我们的身边有不少的动荡与不安。我想这和爸爸有点关系,不过他不是故意的。有些女士在街上让我们停下来向我们问好,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我还收到根本不认识的人寄来的礼物。我对他说不要紧,说你和从前一样爱我们,说你会原谅他的这一切。 我也要请你原谅我今天没有到场。你知道我不喜欢有很多大人物的地方。而且爸爸还说时间会很长,天气又冷。不过爸爸向我保证明天我们两个人一起来看你。 就这样吧,我紧紧地拥抱你,我迫不及待地等着见到你,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每一天。妈妈,我好想你。我爱你。 梅尔维尔 |故事的结尾| 11月24日 22时00分 这本书,我是从发出那封信的次日,或许就在当天深夜开始写的。每当梅尔维尔在托儿所的时候,我就坐在电脑前,将我大脑里的文字驱逐给它。这些文字如同楼上将音乐放得过响的邻居。为了让它们安静,我在键盘上将它们敲打出来,以便它们停止互殴冲撞,让我好好睡觉。 当它们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我看着它们如同打量着陌生的躯体。我读着这些文字,为了理解它们。我再次阅读它们,以理解我自己。最后我喜欢上了这些文字。我看着它们在远方手拉着手,有时我试着大声呼叫它们,但我无法触及它们。这些文字已经不再属于我。 一切都要尽快。我是爱着,而非曾经爱过海莲娜的那个人。在死亡之幕为曾经的那个我彻底而无预兆地垂下之前,我仍是这个极度幼稚、靠希望支撑的人。谁知道如果悲伤将我占据,明天的我又会是怎样? 这悲伤,犹如一段短暂的爱情,一段毁灭式的激情,它终将成为往事。它是逝去爱情的活生生的倒影。它自有其美丽,其密度,我拥抱着它,将它紧紧揽在胸口。但我知道它已离我而去。 它已上路,寻找另一个将被折磨的情人,同时将我丢给了它忧郁的旅伴:哀悼。 我发觉了它的标记,一块出现在我肋窝的褐斑。在同一地方,几年前我已看到它在变大。现在它的颜色更深,扩张得更快。剩下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坐着。褐斑几乎覆盖了整个腹部。我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吃饭如同受难。 不久,它将混入我的胸部,在我的前胸蔓延,妨碍我的呼吸。它将潜入我尚且健康的心脏,向我的每一条血管注入死亡之色的毒液。我的腿将无法支撑站立,我的膝盖僵硬,我的脚如黏泥。它经过我的肩膀使其下垂,我的胳膊将无法持物。也许我的身体会放弃我,但我的精神还在。如同死缓,让我看到自己在沉没。 但是我不害怕,我等着它,我认识它。有时我试着说服它耐心点,但这位褐斑女士冷酷无情。小心翼翼地,褐斑终于攀爬上我的喉咙,越来越紧地扼住了它。我的鼻子再不能识别记忆中的气味。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最明摆的事。 我本希望自己的第一本书成为一个历史,但绝不是我自己的历史。我本该毫无畏惧地喜爱文字。 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些我亲手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当人们为我读出来的时候,我像是第一次听说。得知这两个小男人将面对的困境时,我几乎被惊呆了。我想帮助他们。我喜欢这两个人,他们的瓢虫,他们的小菜罐,那些无法替代妈妈的托儿所的女士。 我可说不出这些话,这与我看到的不是同一回事。我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每个钟点都困扰着我的全部。我的现在应该成为过去,我在没有时间的日常生活和没有钟点的日子里漂泊着。 从海莲娜死后,已无故事可讲,故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这些惊现的时刻。我该写的就是这些时刻,这些找不到喘息的生活的拍立得图像。 我等候着这个夜晚的来临,我的脸已发黑,趁着我的嘴唇尚带着玫瑰色,我将它覆在躺在床上的儿子的额头上。那个我曾经所是的男人的最后一吻,那个比任何人都更爱他妈妈的男人,那个睁眼看着他来到世上的男人,那个梦想人们有时间从容相爱的男人。我们的昔日人生的最后一刻。 他睡着以后,我将把自己彻底投入黑暗的怀抱。 明天我们要去看他的妈妈,这本书也快写完了。 这本书无法医治我。我们无法医治死亡。我们满足于将它驯服。死亡是一头野兽,尖齿獠牙。我不过试图建立一个关住它的兽笼。可它就在边上,流着涎水伺机吞食我。在死亡与我之间,是纸做的栅栏。当电脑关机,它便被释放出来。 |妈妈在那里| 11月25日 7时45分 梅尔维尔刚狼吞虎咽地喝干了他的奶瓶。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的胃口仍然不错。坐在我的腿上,我们在还暖和的床上享受着早晨的宁静。我们俩都设法延长这种愉悦。我对他轻声哼着温柔的小曲儿。他提议我玩点五官的游戏。“爸爸的鼻子”,“爸爸的嘴巴”,“爸爸的耳朵在哪里?”我们谁都不想离开这天清晨的舒适。 该准备和洗漱了。以往洗个澡就可以了,热水,香皂,香波。这天早上,则是一场梅尔维尔做英雄的探险。故事里的大坏蛋是一条奇怪的金属蛇,一股发烫的、烟雾腾腾的浆液从它好几张嘴巴里喷出来,爸爸于是成了它的囚犯。梅尔维尔得想尽法子将我从恶运中救出来。他在浴室门口踱来踱去地考虑营救方案。 把门大大地敞开着可以和瞬间逃走的烟雾作战。 “梅尔维尔,关上门,我冷!” 他首战告捷。 把手、胳膊、头发,所有他能做得到的全藏到水中,或许可以加快解救爸爸。 “你会把自己全弄湿的……快从浴室里出来!” 他赢了第二场。 不声不响地走出来,是向我再次宣战的惟一方法。 “梅尔维尔,我的小狼,你在哪里?过来这边!” 他又赢了第三场。 可是他的秘密武器是图画书。只要他躲在浴缸里,金属蛇就会停止喷射。 “不,在水里不能拿书!……” 致命一击。战争结束。 我筋疲力尽。意志垮懈。眼泪布满了我的脸。今天,我们要去给她妈妈上坟。 昨天,梅尔维尔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对一个婴孩而言,这一切太冷,太长,太残酷。况且这也该是我和他妈妈独处的时刻。去之前,我对他讲述了一切:他的妈妈将要被葬入地下,所有对她的记忆都将继续和我们共同生活,但她的身体得留在那边。我还向他保证第二天和他一起去看妈妈。 然而,今天,离这一刻越近,我越害怕。我怕他不懂。怕他什么都懂。怕没有给他做好充分准备。怕对他说得太多。我害怕。可是必须要去。 他的眼珠像两枚弹珠,他带着原谅的神情看着我。他知道我哭不是因为书被弄湿了。他试着来承担我所无法承受的。“可是,我的宝贝,你做这些还太小。”一个湿漉漉的拥抱足以让他、让我安心。 该准备了。在一种默契的安静中,我们的早晨例行功课一个接着一个地进行着。换尿片,穿衣,鞋子,外套,爱抚。他知道这个早晨与平常不同。 我带上了一张她和他的照片。我要把照片放在墓前,让他明白妈妈在那里。他们俩全都那么漂亮。虽然上面有一枚火箭图案,橡皮奶嘴却没有从梅尔维尔的嘴里飞走。他的脑袋精巧地侧向一边,以便让脸蛋刚好碰到海莲娜的脸蛋。只碰到一点点,为得是感受到她的存在。她表情泰然,微笑发自内心,眼光自信。时间属于我们。我们在去度假的火车上。 这一天关上家门的时候,便是把一种人生留在了我们身后。从此以后,这段人生将与我们形同陌路。一个我们不再居住的地方。一个我们感觉从未住过的地方。一个在内心深处的小房子,里面有我们熟悉的气味和养成的习惯,我们喜欢它,在那里我们感觉自在,但是,我们再也进不去了。 我们敲门,抓门,试着破门而入,可海莲娜独自一人被关在我们空荡荡的家中。钥匙在她手里,她被葬在蒙马特墓地第十区。 今天天气暖和,云朵散去,阳光倾注到墓地,仿佛从天空滴落的蜂蜜。昨天,落下的还是血。冰冷的血击打出我们脚步的节奏,冲撞着簇挤在墓地林荫主道上的撑伞的人群。今天,葬礼仪式已经结束。我们朝着我们的新生活前行。 梅尔维尔拉着我的手,他刚及我的大腿高,却有股大人的神情。雨留下的一滩水洼让他玩得很开心。我的恐惧在他大声地用脚踩散的水中一点一点地被稀释了。玩耍是他的武器,下一件蠢事是他的目标,一个孩子是不会被大人的事情所困扰的。他的天真无辜是给我们以喘息的缓刑。 过了中央广场,往左转,坟墓就在那边。我们靠近。我们到了。我全部的生命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几个平方米的石板、寒冷和泥浆之中。一生,如此微小。我把照片放在星星点点布满石板的白色花朵中间。宛若夜空中的一朵星云。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禁锢在小地窖内的她,不会再出现了。 “妈妈在那里。” 梅尔维尔突然放开了我的手。他在石板上爬着。压碎了抵抗不住他的坚定的玫瑰与百合。我怕他找她。他在这片遗憾丛林中继续着他的路径。他抓到照片,拿起了照片。然后他向着我折返回来,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他找到了她。 他要回去,马上就走,不能再等,带着妈妈和我们一起回家。我没有坚持。他要我抱。我把他抱紧在怀里。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三人。我们将永远是三个人。 回去的时候,我路过水洼。在上面来了个单脚跳。他笑了。 |译后记| 一 “我到处在找她。” “……” “那里还有人吗?” “先生,您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天早晨,打开国内出版社编辑发来的本书电子版,心被这句开场白骤然揪紧。 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突发有史以来最惨重的系列恐怖袭击,共有130人丧生、413人受伤。仅巴塔克兰音乐厅一处,在恐怖分子的冲锋枪扫射下,89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中就有本书作者安东尼的爱妻:海莲娜。 我是与这场袭击擦肩而过的人。因为临时工作安排,事发前一天我离开了巴黎。而恐怖袭击选择的场所,从餐馆酒吧到音乐厅,都在我的住所附近,无一不是我习惯光顾的地方。最近几年,由于巴黎年轻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作家的聚集,我所居住的这个街区正在成为巴黎的新蒙马特尔。居住和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无论肤色和国籍,都有着一个共同爱好:乐于享受和分享生活。遇袭的酒吧餐馆正是大家聚会的首选之地。可以说,这场袭击是对巴黎生活方式的宣战。在我当时为国内媒体撰写的报道中,这样记录着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天: 原本拥挤的街上空空荡荡,鸽子咕咕叫着横穿小街,有拿着鲜花的路人停下来看手机上的GPS,我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却张不开口。楼下以往坐满人的酒吧露台,现在被一条红白相间的封锁线保护着,血迹已被冲洗的地面水痕未干。每一个弹孔上都被人插上了一朵红玫瑰。一张纸条在风中摇晃:无尽悲痛,难以言表…… 这句开场白瞬间复苏了我的相关记忆,可这并非我心理不适的根源。它大声唤醒的,是蛰伏于我内心的对灾难突然降临的恐惧。 因深爱而时刻担忧失去、害怕面对这种失去的人们,都能体会到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种恐惧:某天,当永别没有丝毫预兆地闯入我们的生活。 这种心被揪紧的感觉也反反复复出现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一个男人固执而悲伤地爱着他的亡妻与幼子,这温柔撞击着我的灵魂。 二 在命运尚未将他粗暴地丢进永别的黑洞之前,三十五岁的安东尼·莱里斯是一名普通已婚男子,电台文化记者。与他年龄相仿的妻子,职业为剧组化妆师。他们的儿子刚满十七个月。这也是两人的唯一一个孩子,十多年爱情的结晶。 像所有隐约望到中年模糊轮廓的男人,安东尼或许打算重新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儿子出生后不久,他辞掉工作,希望能够多些时间陪伴妻子和孩子,尽享天伦之乐的同时,开始着手实现他的作家梦。 可是,恐怖分子夺走了他的珍宝。 2015年11月16日,海莲娜遇难后第三天,安东尼的Facebook上悄然出现一小段以“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为标题的文字: 星期五晚上,你们偷走了一条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爱,我儿子的妈妈,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我不会以仇恨来满足你们。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愤怒回应仇恨,就是向同样造就了今日之你们的愚昧认输。你们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怀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们,想要我为安全而牺牲自由。你们输了。你们的这个对手还在继续。 那时的法国举国沉浸在震惊、恐慌与愤怒中,人们迫切渴望英雄的出现,他们的灵魂需要指引。安东尼的这篇短文旋即在网上被迅速转发,被感动的人们在字里行间读到了光明,读到了未来的曙光。他在一夜间成了法国人心目中的勇士。 媒体或许曾经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具有民众安慰剂效果的法国英雄,但安东尼始终无意接受这顶桂冠。“从远处旁观事物时,人们总觉得那些从困厄中幸存下来的人是英雄。我知道我并不是英雄。命运降临到我头上,就是这么回事。” 他宁愿保持低调的隐退状态,谨慎地维护着自己真实活着的权利。自从2016年1月30日上传了一张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自拍照后,他再没有更新自己的Facebook…… 安东尼的Facebook如同一份见证历史的档案,从此封存在了2015年11月16日。 今年四月份,他的第一本书面世。在这本标题仍为《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的书中,安东尼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了一对从此“独自醒来,没有了那颗他们曾发誓效忠的星星的帮助”的父子受伤但温柔的日常生活:“我要让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听到对他叙述忧伤的我自己的声音。……” 这本书出版后即售罄一空,各种不同语言译本也纷纷面世。 命运最终令他成为作家,但却是以他最不情愿的方式——“我本希望自己的第一本书成为一个历史,但绝不是我自己的历史。” 在翻译本书和修订译稿的过程中,我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他。他原本同意接受面访,最后仅通过法国出版社转来邮件,回答了有关翻译方面的几个问题。 或许他的悲伤尚未被时间治愈,我的工作在他的眼里,仍然是“亵渎忧伤的繁文缛节”,他仍是那个爱着,而非曾经爱过海莲娜的安东尼——普鲁斯特说,并不是因为他们死了,所以我们对他们的感情就削弱,而是因为我们自己也死了。 三 对安东尼而言,以愤怒回应仇恨是一种愚蠢甚至怯懦的行为。“有个可以泄愤的罪犯在手,是一扇敞开的门,一个躲闪痛苦的机会。罪行越严重,罪犯越理想,仇恨就越合理。人们以考虑他而回避考虑自己,以憎恶他而避免对自己生活的厌恶,人们为他的死而喜悦,从此不再对活着的人微笑。” 他这种宁愿与忧伤独处、不针对恐怖主义进行直接分析与评论的态度,恰恰使得《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成为巴黎“11.13”恐怖袭击最宝贵的见证。因为,惨案发生后,震憾世界的不仅是恐怖分子手段的残忍,还有巴黎这个城市在灾难临头时迸发出的人文气质。 当晚的巴黎市民,纷纷赶到事发现场,敞开家门与心扉,在互联网上公开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全力帮助在袭击中受伤和无法回家的陌生人。在每个袭击地点,到处都贴满了“我们不怕”、“吓不倒”等纸条。害怕没有弥漫和控制生活在巴黎的人们的情绪。攫取了人们思维的是迷茫,没有人能够理解人类残杀可以到如此冷酷的境地。同样,还有愤怒。在音乐厅附近,有人这样写着:“如果与朋友喝几杯,听音乐会和看球赛,这一切已成斗争,那么发抖去吧,恐怖分子。我们都经过超级训练!” 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场盛宴》(Paris est une fête)代表了所有钟情于这个城市的人们想象中的巴黎:一座我们可以年纪轻轻、囊中空空地幸福相爱的城市。巴黎怎么可能成为一曲为生活、艺术、创造力和人与人之间友爱奏响的挽歌呢? 安东尼的这本书真实地体现了巴黎当时这种特殊的迷茫,一种虽未狭隘地将自己封闭在愤怒这一精神层面,但也有着某种看不透结局的迷茫情绪。 可是,《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能够跨越地域文化界限、在世界范围内感动读者的原因更在于:控诉恐怖袭击不是书的核心内容。这本书是一曲爱与亲情的咏叹调。 本书为读者描绘的,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或已经经历或某天将要面对的——失爱之痛。安东尼用他的笔,以一种融合了记者的冷静与诗人敏感的风格,解剖了这人类情感中最难以接受的剧痛。 在失去至爱的时候,有人设法给自己寻找合理的解释从而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人则将痛苦草草埋葬于心灵深处的禁区,从此不敢触碰。而安东尼的痛苦却游弋于两者之间。 或许是传承了“光明之城”巴黎的理性主义传统,面对爱妻已逝这一现状,他有时表现得相当理智。以旁观者的眼光分析自己的剧痛,他很快就明白了恐怖袭击不是自己的痛苦根源:“原本也可能是一个蹩脚司机忘了踩刹车,一种恶性程度相对更高的癌症,一个原子弹,唯一重要的,是她已不在了。武器,子弹,暴力,这一切都不过是舞台上的布景,真正上演的,叫失去。” 他知道,他的痛苦和他的历史终将被世人淡忘;即使是他本人,也终将与这彻骨的悲伤告别。他因此有一种记录的紧迫感:“这悲伤,犹如一段短暂的爱情,一段毁灭式的激情,它终将成为往事。……我拥抱着它,将它紧紧揽在胸口。但我知道它已离我而去。” 但他又不是理智至上的“冷血人”。他会把道理放在一边,他想投降,想爬到床底下躲起来,他放纵自己去细细体味灵魂每一缕忧伤的抽搐。 安东尼希望他的忧伤是“纯粹的,超脱一切物质约束”。他以为“如果有一天月亮消失了,那么大海会退潮,不让人们看到它在哭泣。风将停止飞舞。太阳再不想升起”。他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像被读取的计数器般继续运转。 本书所记录的幼儿园的妈妈们充满母爱的小菜罐、邻居和素不相识人们的关心、他苦心预备展示给众人的微笑,无不令人动容,但最直抵读者灵魂的,应该是他“将恐惧与美好同时拒之门外”的对个人痛苦的封闭。即使这样的封闭多少显得有些自私。 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与社会的关系是充满矛盾的。他会既依赖来自外界的慰藉,又想以竭力逃避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安东尼没有掩饰这种人与社会之间微妙的摩擦。他甚至这样描述心理援助人员:“我感觉他们想偷走我。他们要拿走我的痛苦,敷上配好的药膏,再给我时,痛苦已变质,没了诗意、美感,平淡无味。” 所有没有选择、只能活着的人们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内心世界,被安东尼用他的笔和泪一点一滴地勾画出轮廓,这本书因此也教会了我们如何直面失爱之痛——“我们无法医治死亡。我们满足于将它驯服。” 四 可是,走出失爱之痛需要多久? 书中没有答案。 这本书是否能够改变安东尼的人生? 谁也无法预测命运。 在最近一次接受的媒体采访中,他说:“是时候该出去找工作了。我得养活我的儿子。” 五 安东尼最近一次公开发表的文章是在法国《世界报》上,在今年7月14日法国尼斯遭袭后的第三天: 我再也无法忍受蜡烛的气味。它令我想呕吐。在尼斯、巴黎、奥兰多、伊斯坦布尔、布鲁塞尔,每个他们播下死亡之处,上演着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肖像被挂起。同样的鲜花被摆下。同样的蜡烛被点燃。而这刺鼻的蜡烛令我嘴里有血滴的味道。 我原以为自己已没有足够的泪水。我原以为最坏的已过去。我原以为自己可以习以为常。我错了。每个新的恐怖袭击都让我泪流满面。他们曾经是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曾经也有想法,有恐惧,有欲望,有生命。他们死了。而我们点燃蜡烛。 要对抗全速行驶的卡车、填满积怨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随时可引发的爆炸物,一枝蜡烛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但是,它却比所有他们能够使用的武器更有威力。因为,假如有一天,别人的死令我们无动于衷,我们不再点燃蜡烛,那么我们就成了他们。 我们不怕死。但要战胜死亡的恐惧,我们首先必须在生命面前因害怕而颤抖过。那么,让我们害怕死亡拥抱生命吧。次日,我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枝蜡烛。今天它仍然燃烧着。它让我回忆起恐惧、憎恨与消沉的气味。它提醒我活着的迫切感。 巴黎是一场盛宴,因为有着像安东尼这样时刻准备赴宴的人。有紧迫感地拥抱自由与生命、享受爱与被爱:这是巴黎,也是安东尼和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共有的信念。 2016年8月25日,巴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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